第113章 瓊閨秀玉
已是五月,京師愈發炎熱,那售賣冰塊的營生愈發出息,價錢一日一變,小門小戶的隻能望而卻步,眼睜睜瞧著高門大戶成車成車的將冰塊買了去。
他們能解暑的法子不多,或是躲在樹蔭下納涼,或是來上一瓢帶著涼意的井水。
對了,這水務公司免費了將近一個月,如今終於收費了。
清澈甜水一擔三十錢,童叟無欺。
此舉頓時惹得京師之中熱議紛紛,說怪話兒的有,可到底還是少數,大多數百姓略略點算,這一年下來最少省了大半的水費,因是念著水務公司的好兒,連帶著稱讚聖人聖明。
外城北孝順胡同。
力夫推著水車到得一戶人家門前,叫開了房門,卻隻有個老下人出來。
那力夫一皺眉頭,說道:“您老自己能提進去?
不是,那兩個小廝哪兒去了?
”
老仆訕笑一聲沒言語,自袖籠裡點出來三十枚銅錢,跟著又點出來五枚,一並遞將過去:“受累,今兒還是勞煩著幫忙擡進去吧。
”
力夫樂了,道:“那倆小廝不會也發賣了吧?
這怎麽話兒說的,傅大人這官兒是不打算當了?
”
老仆咳嗽一聲沒言語,那力夫便一手提著一個鍍鋅鐵皮水桶,進得院兒裡,徑直將清水倒進東廂廚房的水缸裡。
提著空桶回返,到得庭院裡那力夫心有不甘地朝著西廂張望了兩眼,奈何窗子上貼了青紗,影影倬倬隱約瞧見個倩影,偏生看不清具體模樣。
力夫暗道一聲可惜,想著明兒或許能瞥上一眼,便提了空桶走了。
過得須臾,從西廂裡出來個婆子,朝著那力夫背影啐了一口,罵道:“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癡心妄想!
”
婆子心中暗忖,傅家再是如何落魄,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,姑娘又品貌出眾,哪裡是這等下三濫能覬覦的?
正思忖間,正房行出來二人,婆子趕忙又回了西廂。
傅試愁容滿面一言不發,一旁則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先生。
那老先生拱手道:“東翁見諒,實在是不放心家裡。
二月裡就來了信,孫兒高燒一場,好容易才退下,如今又來了信,說我那孫兒實在頑劣,竟與衙內起了齟齬。
哎,本想奔走一番先助東翁複官,不想出了這等事兒,老朽實在慚愧。
”
傅試苦著臉頷首,卻沒說旁的,隻道:“老先生早去早回,我前幾日走了榮國府的門路,想來不久就有消息了。
”
老先生牽動嘴角,想笑卻強行忍住,拱手道:‘如此也好,東翁若官複原職,還是再尋個師爺吧,老朽年歲大了,往後隻怕就留在家中含飴弄孫了。
’
“哎,也好,那我送送先生。
”
傅試講師爺送走,回得庭院裡怔怔杵在石榴樹下不知如何是好。
從正房裡行出來一婦人,開口就罵道:“說得好聽,他就是瞧著老爺丟了官,緊忙去找下家去了。
呸,忘恩負義的東西,方才那五兩銀子的程儀就不該給!
”
傅試回過神來,看著自家媳婦兒道:“你少說兩句吧,好歹老爺我也是當過官兒的,總要留些體面在。
”
那婦人惱了:“體面?
有銀子才有體面,銀子呢?
當了幾年芝麻綠豆大的官兒,銀子沒撈著,每日家宴請這個、宴請那個的,臨了哪個來雪中送炭了?
”
京官不易,傅試不過是正六品的通判,每歲不算祿米,銀子不過六十兩,冰敬、碳敬合在一處大抵一千二百兩,瞧著可是不少了。
可他拋費也不少!
當了官兒,總要養個師爺幫著出謀劃策吧?
請個師爺每歲就得三百兩;師爺有了,出門兒得乘轎吧?
那轎子一次性投入且不計,四個轎夫就是一百兩打底兒;家中媳婦兒、妹妹身邊兒得有婢女吧?
還得有兩個在外頭聽吩咐的小廝,這又是一筆銀錢。
京官素日裡除卻初一、十五點卯,餘下光景都極為清閑,於是乎宴飲成風。
同鄉、同年、同僚,今兒你宴請,明兒我宴請,這就成了圈子。
倘若三五回的不去,那就等於自絕於圈子之外。
因是這傅家瞧著風光,實則日子過得緊緊巴巴。
此番傅試京察丟了官,傅家頓時入不敷出,不過半個月光景便有了破敗的跡象。
昨兒四個轎夫趁著傅試不在來討工錢,跟傅試的媳婦兒大吵一架,四個轎夫一合計,工錢也不要了,扛著轎子就跑;今兒師爺又來辭行……傅試這會子隻覺心若死灰,起複之路無望。
媳婦兒叨叨叨說了半晌,見其不應聲,忽而瞥了一眼西廂,壓低聲音道:“你不是說把秋芳送進賈府嗎?
怎麽沒了動靜?
”
“噓!
”傅試猛地回過神來,瞥了一眼西廂,扯著媳婦兒進了正房,低聲說道:“別讓秋芳聽了去。
”
婦人撇嘴道:“伱道自個兒藏的深,豈不知秋芳怕是一早兒就瞧出來了。
”
傅試在賈政身邊兒做清客時便時常鼓吹自家妹妹如何‘瓊閨秀玉’,本道隻在賈政那兒留了念想,不想被寶玉聽了去,這傳來傳去的,就傳成了傅試謀劃著將自家妹妹嫁與寶玉。
實則二者差了足足十歲,傅試全然沒想過此事。
他真正的謀劃,是將自家妹子嫁與賈政做妾。
那王夫人五十來歲,說不得什麽時候就一病不起了,賈政如今身邊兒就一個趙姨娘,一個周姨娘,二者都是家生子出身,哪裡比得過自家妹妹?
若真有那麽一天,說不得就是自家妹妹如那邢夫人一般做了填房。
如此,賈政成了自己妹婿,自當盡心盡力為自己謀劃著升官發財。
自然,賈政隻是備選之一,傅試先前還瞧上了嚴奉楨。
奈何嚴希堯那老狐狸滑不留手,根本就不給機會。
哎,他謀劃的好好兒的,偏生出了薛蟠那一檔子事兒。
一頭是恩主賈家,一頭兒是得罪不起的嚴希堯,他傅試哪裡敢有所作為?
乾脆告了病假,這才將此事遮掩過去。
而後還不等他修補了與賈家的關系,這京察就來了!
可恨那陳宏謀,兼著吏部尚書一職,親自主持京察,那都察院禦史四下裡查探一番,竟給傅試定下了個‘不謹’的考評。
不過三、五日光景,吏部就來了文書,命其歸家待參。
這傅試又去榮國府求告,卻被來了脾氣的賈政拒之門外。
傅試自知得罪了賈政,奈何他鑽營幾年也不曾入得誰家權貴的法眼,如今隻得硬著頭皮、死皮賴臉的日日到榮國府點卯。
聽得婦人言語,傅試沉吟道:“看破也就罷了,不能說破。
若傳揚出去,此事再難成事。
”頓了頓,傅試撫須道:“我這臉面如今是不管用了,我看不若讓秋芳去走一遭。
”
“能成嗎?
”
傅試笑道:“榮國府裡那位銜玉而生的,最喜秋芳這般瓊閨秀玉。
待會子讓秋芳提上四色禮,就說去拜見老太君,料想總能見上一面兒。
這有一就有二,我再去尋老爺伏低做小,總能將此事揭過。
”
婦人蹙眉道:“家中哪裡還有銀錢?
”
傅試呵斥道:“婦人之見,舍得舍得,有舍才有得。
實在沒銀錢,便先將你那嫁妝典當一二。
”
婦人也知此事要緊,當即腹誹了半晌,到底尋了幾樣頭面首飾來,拿與傅試去典當。
當下傅試典當了銀錢,購置了四色禮,回來後央求一番,傅秋芳推卻不過,隻得隨著兩個婆子,雇了車馬,一路朝著榮國府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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賈母正房。
湘雲一早兒便被接回了史家,寶玉犯了癔症,借此乾脆不去了那私學,每日裡尋著姐妹們耍頑好不快活。
隻是好似與林妹妹生分了些許,寶玉心中暗忖,隻道那日險些砸到了黛玉之故,因是這日趁著黛玉撫琴,他便領著丫鬟尋到了後樓。
紫鵑守在樓前,見來的是寶玉,緊忙招呼一聲,隨即朝樓上嚷道:“姑娘,寶二爺來了呢。
”
琴聲一頓,隨即止住。
寶玉訕笑一聲,領著襲人快步上了樓,卻在樓梯口被雪雁攔了下來。
“寶二爺且慢,姑娘穿得單薄,隻怕見不得人,還請寶二爺稍待。
”
寶玉就道:“自小一塊兒長起來的,有什麽見不得的?
快閃開。
”
雪雁得了黛玉吩咐,哪裡肯?
左攔一下,又攔一下,頓時惹惱了寶玉。
“你攔我作甚?
”
話音落下,便聽得內裡黛玉說道:“你還真是活閻王不成,還攔不得了?
”
寶玉探手撥開雪雁,兩步上來笑著道:“林妹妹還惱著呢?
哎,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,我那日的確是一時失手,從未想著砸了人。
”
黛玉一手疊在身前,一手負於身後,乜斜一眼道:“那花瓶又不曾砸到我,你要道惱可是尋錯人了呢。
”
寶玉這會子湊道近前,腆著臉說道:“我若不道惱,隻怕林妹妹再不理我了。
妹妹若是還氣著,不若打我兩下?
總歸要讓妹妹出了氣才是。
”
“我可不敢。
儉四哥那般的都被砸得滿頭滿臉的血,真惹惱了你,我隻怕遭受不住。
”
黛玉扭身自行在椅子上落座,寶玉急得抓耳撓腮,半晌又訕笑道:“聽說海子裡如今景色正好,不若我求了老祖宗,咱們一道兒去賞一賞?
”
見黛玉不言語,寶玉又道:“要不我自己抽自己?
”
身後的襲人看不下去了,上前說道:“林姑娘,我們家二爺也是無心之失,林姑娘大人大量,不如就饒過二爺這一遭吧。
”
黛玉瞥了其一眼,笑著道:“我這人心眼子不寬,可當不得好嫂子誇讚呢。
”
此言一出,寶玉尚無所覺,襲人頓時紅了臉兒。
她與寶玉試過雲雨,一直瞞著上下,就怕被老太太、太太得知了,如那茜雪一般被攆了出去。
不想怎會被黛玉知曉了?
黛玉會不會告訴老太太?
自己被攆出府又如何過活?
襲人面上青一陣、紅一陣的,垂首胡亂思忖,卻再也不敢開口勸說。
沒了襲人襄助,任憑寶玉巧如簧舌,也隻惹來黛玉不鹹不淡的應聲。
寶玉討了個沒趣,見勸說無果,隻得訕訕回返。
方才到得賈母正房裡,還不曾與賈母說過兩句話,外間便有婆子稟報,說傅秋芳來求見賈母。
賈母當即闆了臉:“傅秋芳?
可是那傅試的妹妹?
”
“正是。
”
賈母沉吟著正要推說不見,一旁的寶玉忽而合掌高興起來,說道:“老祖宗,早聽聞傅秋芳是瓊閨秀玉,也是個才貌雙全的,可惜緣慳一面。
不想這會子竟來了!
”
賈母摟著寶玉說道:“乖乖,那傅試兩面三刀的,咱們這樣的人家可不好與其再有牽扯了。
”
寶玉就道:“老祖宗這話兒偏頗了,傅試如何,又與傅秋芳有何乾系?
”
瞧著寶貝孫子這熱切勁兒,賈母便思忖著,隻怕今兒若是不見傅秋芳,寶玉又會鬧將起來。
也罷,見上一面、答對一番也就是了,至於求告,一概推脫了就是。
因是賈母便樂呵呵道:“寶玉這般說了,那就見一見吧。
”
婆子應下,自去引那傅秋芳入內,這且按下不提。
卻說這日李惟儉尋了乾淨棉布纏裹了腦袋,也不曾戴帽子,隻束了發,便領著紅玉、琇瑩朝著東跨院兒行去。
他受了傷,那邢夫人還來看望過一遭,這大老爺病了,他總不好不聞不問的。
聽聞李惟儉提著禮物登門,賈赦這些時日正苦於沒法兒與李惟儉扯上乾系,聞聽頓時大喜,連忙命人將其請了進來。
李惟儉入得外書房,問候幾聲,隨即分賓主落座。
茶水奉上,二人兜轉著寒暄了一番,大老爺賈赦便忿忿道:“寶玉越來越不像樣子,瞧瞧把儉哥兒砸的。
這賈家的哥兒總養在內宅婦人手中,豈不成了膏梁紈袴?
儉哥兒不知,那日我可是在老太太面前好一番為你鳴不平啊。
隻可惜老太太偏聽偏信,聽不進去逆耳忠言啊。
”
李惟儉面上感激涕零,拱手道:“多謝世叔為我言說。
實則小侄心中並未當回事兒。
”
他心下暗忖,大老爺這會子上眼藥,隻怕沒憋著好啊,且先聽聽他怎麽說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