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8章 雙喜鎮(十九)赴黃泉
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整了。
齊斯拿著手機踏出宅院,一秒間便被潮濕的寒意浸透。
茫茫的水霧又一次從陰影中嫋嫋滋長,婀娜扭捏地籠罩了整個街巷,為遠近的白牆黑瓦蒙上一層白紗似的濾鏡,如在夢裡。
齊斯低頭用雙指調整著手機上地圖的大小和方向,規劃出了一條路線,便收了手機,循著記憶前行。
杜小宇和尚清北跟在他後頭,一路無話。
霧氣越來越濃,兩側的房屋相隔越來越遠,就像是從狹長的水道匯入湖泊。
在道路開闊到極緻後,齊斯在眼前的平地中央看到了一口井。
井用黑色的石塊堆砌成井沿,邊緣多處磨損,殘破不堪。
旁邊沒有水桶,卻有一圈半朽的繩子纏在木架子上,末端還綁了個可活動的繩圈。
提示很明確了,用繩圈套住腰,把人放下去就行。
看著因為腐壞而顯得粗細不均的麻繩,齊斯隱隱懷疑等人下去後,這繩子會在某一刻斷裂,將人永遠留在下面。
“嘀嗒、嘀嗒……”
耳邊響起若有若無的水聲,聽起來像是更漏。
濃厚的水霧漆在身上,洇進襯衫,帶來仿佛被葬於冰山的寒冷。
一個期期艾艾的聲音顫抖著從井下傳來:“救救我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周圍的光線暗了好幾個度,一瞬間從白天到了夜晚。
齊斯看到井邊坐著一個穿紅色嫁衣的女人,形容憔悴。
女人長如瀑布的頭髮遮住大半張臉,面貌看不大清,隻能看到從發絲中漏出的黑洞洞的眼睛,和陰冷的眼神。
“李瑤的那個夢麽?
”齊斯微微眯眼,習慣性地抽出鐵絲,伸過去戳了戳。
鐵絲如同穿過一團霧氣,什麽都沒碰到。
眼前的景象大抵隻是舊日的幻影,無從參與,無從改變。
女人哀哀地望著玩家們的方向,又像是透過玩家們的身影在看過去時空中的人群。
“沒人能救我麽?
我誰都救不了……誰都救不了我……”
她喃喃念叨著,像是終於有了決斷,在刹那間轉過身去,縱身躍下。
殘餘的紅影像血一樣映在霧氣裡,久久不散。
畫面還在繼續,齊斯收了鐵絲,將手揣進兜裡,好整以暇地看著。
明顯不屬於這個年代的鎮民們明火執仗地趕過來,切切察察地議論起來。
“小姐死啦,這可怎麽整?
”
“麻煩了,穿紅嫁衣投井自盡,怕是要成煞的啊!
”
議論聲漸漸弱了下來,一個穿花衣服的矮胖女人撥開人群,走到最前面。
這個女人和徐嫂身形相近,臉卻隻是一片空白,看不出具體樣貌。
她顯然很有威望,隻一擡手,就穩住了慌張的鎮民。
“怕什麽?
這丫頭迷了心竅,老婆子我就當沒這個外孫女!
”女人用尖細的聲音叫道,“改日我給她建個廟,做個風水局,把她鎮裡面就好。
”
“剛好有人盯上我們了,要派人來查,到時候我們就推說是祭神的風俗,再塞些銀子,還怕出事?
”
鎮民們吵吵嚷嚷地應和起來,畫面在一片菜市場似的喧囂中淡了下去,像一縷煙似的被風吹散成霧。
天色再度亮了起來。
齊斯看了眼時間,正好是下午一點半。
“救救我……”井下的聲音不知疲倦地響著。
齊斯裝作沒聽見,回頭看向杜小宇和尚清北,用開玩笑的語氣說:“雖然不知道這些畫面可不可信,但關於喜神娘娘的真相至少有解釋了。
這算是求我們辦事前給個甜頭嗎?
”
尚清北沒有接茬,扶了扶眼鏡道:“喜神娘娘看樣子確實是自殺而死,不過原因和徐嫂說的不同。
她是被鎮上人所逼迫,求救無果,才不得不選擇死亡。
”
杜小宇不懂就問:“聽那些人的稱呼,她不是‘小姐’嗎?
還有誰能逼死她啊?
”
“不知道。
”齊斯一步步走向井邊,垂眼看著幽深如眼睛的井口,“還缺少關鍵線索,恐怕要下井去找。
”
……
雙喜鎮過去的時空中,劉丙丁和李瑤靠坐在一口掀開棺蓋的棺材旁,相對無言。
兩人的會和簡單到近乎於草率。
劉丙丁跟著送葬的隊伍找到了停棺材的地方,剛好聽到李瑤的說話聲,於是撬開四枚棺材釘,將人救了出來。
李瑤此時的身份是“徐小姐”,而現在兩人都在徐宅之外,【帶“徐小姐”一起逃離徐宅】的支線任務自然被判定為【完成】。
而系統界面上,也適時刷新出新的文字。
【恭喜您獲得線索“地方志”】
一本泛黃的平裝書在兩名玩家的腦海中翻開,上面記錄的密密麻麻的文字,勾勒出雙喜鎮的過去:
三百年前,雙喜鎮不過是一個窩在山溝裡的小聚落,交通不便,通行和采買都極困難,也因此一直與貧窮為伴。
直到一個姓徐的女人來到這裡,一座有模有樣的小鎮才拔地而起。
那個女人自稱“徐婆”,本是當神婆佔蔔算命、裝神弄鬼的,並有一手厲害的蠱術,可以惑人心智,緻人癡傻。
她在這一行頗有名望,漸漸不滿足於騙人錢財,而開始借助走街串巷之便,迷走婦女和孩童,賣往他處。
時逢官府嚴查,徐婆四處物色,很快便盯上了雙喜鎮這處隱蔽的地界,憑借多年積攢的錢財和人脈在此紮根。
她重操舊業,帶著山裡人流竄各地,迷暈女子後裝入棺材,避開官府的耳目送入山中,待用蠱術害得癡癡傻傻,再運往他處。
起初官府並未注意到鎮民們的行徑。
畢竟誰也想不到出嫁的姑娘會被混在喪葬的隊伍裡,以這麽一種不吉利的方式辦成喜事。
而等官府獲知一切後,則為時已晚,雙喜鎮的產業已然做大。
鎮民們親親相護,更是交了不少供奉,打通了各個關節。
徐婆懂得分寸,為人長袖善舞,再加上從未招惹不該招惹的,知情者便大多睜一隻眼,閉一隻眼。
如是數十年過去,徐婆儼然成了雙喜鎮的主人,蓋起了大宅,甚至和眾多官員都有聯絡。
而後百年,她的行當和蠱術也一代代傳下去,傳女不傳男,每代接手的人都被鎮民們尊稱為“徐婆”。
直到徐瑤那一代。
記錄戛然而止,李瑤接下去說:“徐瑤作為那一代徐婆的外孫女,不滿於徐婆的勾當,想要聯合一位縣裡來的縣丞收集證據,解救那些被抓來的姑娘,可惜中途被發現了。
”
劉丙丁追問:“所以徐婆她‘大義滅親’了?
”
“不是……”徐瑤微微搖頭,卻忽然住嘴。
她陡然擡眼,看到遠處的白霧中出現了幾道輪廓模糊的影子,飄飄忽忽的,好像風一吹就會被吹跑。
影子越來越近,已然能透過紗一樣的霧氣瞧見血一樣的腮紅。
隱約的詭異笑容縹縹緲緲看不太清,更顯得駭人心魄。
“嘻嘻嘻……嘻嘻……”
一共七個紙人,紛紛揮舞著手臂飄了過來。
尖細瘮人的笑聲混雜在紙衣服的獵獵響動中,一下下叩擊著聽者的神經。
“快躺進棺材裡,蓋上棺蓋!
”徐瑤翻身鑽入棺材,順手將劉丙丁也拉了進來。
“砰”的一聲,棺蓋被合上,將聲與光與色隔絕在外。
世界歸於黑暗的最後一秒,李瑤隻看到一張慘白的臉在縫隙間一閃而過……
……
齊斯在井邊站了一會兒,尚清北和杜小宇也走了過來,卻都沒朝井裡看。
“救救我……誰來救救我……”
井底的聲音顛來倒去地重複著。
齊斯試探著問:“你需要我們怎麽救你?
”
聲音停了兩秒,似乎是在思考,再度響起時換了台詞:“你們下來……帶我離開……”
尚清北小幅度地後退了一步,摸著下巴道:“我們三個人,剛好一個人下去,一個人負責牽拉繩索,一個人望風。
”
齊斯低著頭,不動聲色地問:“誰下去?
”
“事先說明,我不會下去的。
哪怕伱逼迫我下去,我找到線索也不會告訴你們。
”尚清北扶了扶眼鏡,盯著齊斯的目光冷靜而銳利,“事到如今,我就把話說明白吧。
我懷疑你是屠殺流玩家,並且認為你有辦法讓杜小宇對你唯命是從。
留你們兩個在地面上,我不放心且不相信你們能保證我的安全。
”
“說誰是屠殺流玩家呢?
”杜小宇語氣不善地質問,底氣卻不是很足。
他過去經歷的幾個團隊副本,基本上都是資深玩家充當領導者,帶頭搜證盤線索。
他跟在領導者身邊,也能喝上一口熱湯。
可到了這個副本,怎麽味兒完全不一樣了?
且不說團隊內部一直矛盾重重,就說齊斯這人,看著很好說話,可從始至終盡到一點領導者的責任了嗎?
這麽想來——齊斯該不會真是屠殺流玩家吧?
杜小宇打了個寒顫:“你有證據嗎?
飯可以亂吃,話可不能亂說!
”
“沒有證據,但我不敢賭。
”尚清北搖頭道,“如果我說錯了,之後會向你們道歉。
但我想要活下去,在這方面容不得一點閃失,希望你們理解。
”
“有理有據。
”齊斯讚許一句,問,“那你覺得應該讓誰下去?
”
尚清北道:“杜小宇不行,他的實力太弱,不一定能找到有效的線索。
而齊文你是通關九個副本的老玩家,實力充足。
雖然我一直對你有所懷疑,但有杜小宇在,你不必擔心沒人拉你上來。
”
齊斯饒有興趣地反問:“你憑什麽認為,我冒風險獲得的線索就一定會公開啊?
”
尚清北沉默兩秒,捏著眼鏡架道:“你不公開也沒事,總之我不會下井。
比起線索,我覺得還是命更重要些。
”
這是一出典型的智豬博弈模型。
尚清北在博弈中居於弱勢,行動的風險較高;相應的,齊斯居於強勢地位,行動風險較低。
在需要達成同一個目標的情況下,弱者選擇消極應對的收益高於行動,而強者唯有迫於形勢親力親為。
齊斯深知這一點,在唇角勾出一抹淡如雲煙的微笑。
他忽然有些明白“傀儡師”為什麽那麽喜歡搶“領導者”這個明顯有坑的身份了。
反常識而行之,為所有決策賦予概率性,更有甚者,直接誘導群體對自己施壓……
烏合之眾是最容易被煽動的,總會無知無覺地被引誘著做出反智的決策,還自以為這是屬於自己的民主。
而一旦所有選擇都被披上偶然和民主的面紗,便很少有人會往處心積慮的布局方面懷疑。
就像現在,沒有人會認為齊斯本就想下井看一看,隻會覺得這一切是出於尚清北的逼迫。
哪怕他以此為核心布下彌天大謊,又有誰會認為這是預先設計好的騙局呢?
齊斯不聲不響地走到水井旁的木架,拎起繩圈掂量了兩下。
整座鎮子濕冷多霧,麻繩被浸得濕漉漉的,拿在手中有點重,不過看上去還結實。
齊斯直接將繩圈套在自己的腰上,系緊。
尚清北本以為要多費些口舌,沒想到齊斯這麽快就妥協了。
看著青年像是早有準備般麻利的動作,他張了張嘴,無聲地吐出一個字:“啊?
”
齊斯已經坐到了井沿上,回頭看著杜小宇道:“我先下去看看情況。
五分鍾後,不管發生什麽,都務必把我拉上來。
”
杜小宇忙不疊地點頭,站到纏著繩索的木架子邊,認真嚴肅地擺弄起了滑輪的機關。
他先前之所以唯齊斯馬首是瞻,並不是因為什麽粉絲情結,不過是像以往在任何一個副本中那樣挑一根最粗的大腿抱著。
結果沒想到這根大腿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麽牢靠,三言兩語就被鼓動著下井了。
眼下,他已經和尚清北鬧得不愉快了,能做的隻有打落牙齒和血吞,祈禱齊斯能全須全尾地上來。
齊斯對杜小宇的心理洞若觀火,回憶了好幾遍上個副本中被做成傀儡後的憋屈感,才終於捏出一個悲戚的表情。
在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之前,他迅速背過身去,雙手握住麻繩,縱身躍入井中。
杜小宇連忙把住木架的滑輪,一圈圈緩慢地下放井繩。
枯井深不見底,兩旁的石壁更是濕滑得無法著力,齊斯隻能任由自己像一塊掛在魚鉤上的餌一樣,被繩索吊著下放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隨著懷表有節律的滴答聲,頭頂的光圈越來越遠。
感受著周圍溫度的下降,料想離井口足夠遠了,齊斯終於放棄壓抑唇角,咧開一個巨大的笑容。
然後他適時想起井下堆滿了屍體,恐怕充斥著肮髒的腐肉和難聞的腐臭氣息,一下子又笑不出來了。
在這麽一種矛盾的心情中,齊斯的雙腳踩到松軟的泥土上,儼然是在不知不覺間到了井底。
沒有想象中的腐臭味,他松了口氣,從懷裡摸出化妝鏡,打開 LED燈的開關。
慘白的燈光下,齊斯看到滿地橫陳著淩亂的白骨,人類屍體腐爛後殘留的骷髏錯落有緻地堆疊著,好像標本展覽館精心打磨而成的藝術。
而在匍匐著的白骨環簇的中央,一個穿白襯衫黑長褲的青年盤膝端坐著。
青年低垂著頭,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著病態的蒼白,在寂靜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呼吸聲傳出,恪守屬於一具屍體的安靜。
齊斯氣定神閑地走過去,挑起青年的下巴,不出所料看到了自己的臉。
一張已經死去的、沉靜的、沒有表情的臉。
他不客氣地拍了拍自己屍體的肩膀,湊到後者的耳邊說:“醒醒,作為鬼怪,你是不是該起來乾活了?
”
……
昨夜的夢境中,頂著李瑤的臉的鬼怪幽幽發問:“你說,我是死人,還是活人啊?
”
當時的齊斯注視著她,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,反問:“死人又如何?
活人又如何?
你若是鬼怪,便殺死所有玩家;你若是玩家,便從鬼怪手中求生。
鬼和人除了立場,又有什麽區別呢?
”
女鬼掐住了齊斯的脖頸,冷冷道:“我會殺了你……我殺了你……”
齊斯呼吸困難,卻依舊在笑:“我並不反感死亡。
如果我死了,我很樂意作為鬼怪橫行世間,殺死那些人類。
”
他停頓片刻,眉眼彎彎:“當然,我這人啊有點記仇,你覺得同為鬼怪的我實力比之你如何呢?
”
……
此時此刻,齊斯用並不溫柔的手法讓自己詐屍了。
屍體微微睜開雙目,正對著來人的瞳孔漆黑無光,好像能將靈魂吞噬。
罹患“靈魂失重”病症這麽些年,齊斯早就習慣了和自己面對面。
他欣賞了幾秒自己的屍體,笑著打了個招呼,才將目光投向散落在地面上的一張黃色經紙上。
他彎腰將黃紙撈了起來,快速掃了一遍上面的文字,輕嘖一聲:“寄信的效率挺高的嘛。
”
從在喜神廟看到燒紙的老頭時,齊斯就意識到這個副本可能存在一個有趣的玩法。
在發現手機線索是假的之後,他對這個猜測又篤定了幾分:既然某些高位存在可以製造假線索,那麽玩家憑什麽不能試試呢?
不過世界上從來沒有天衣無縫的布局,在下井之前,齊斯並不確定自己的猜想百分之百為真。
他在賭,賭贏了大賺,賭輸了也不虧。
而現在,他賭贏了,最後一絲變數亦被彌合,屬於他的環節結束了,完美!
齊斯將黃紙塞進屍體的口袋,又將身上的繩圈解下來,套到屍體身上;然後將銀色手環、命運懷表、玫瑰心臟等一系列道具依次安放到屍體的相應部位。
做完一切,他有些苦惱地看了眼道具欄中的錄音機、海神權杖等不太好拿出來的道具,擡眼看著已經恢復了神智的屍體笑:
“時間還早,有興趣簽個契約麽?
”
五千字大章!
哈哈哈,你們沒想到能這麽玩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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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