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天晚上,吃過了夜飯,楊慧林想把自己交出來,打算在這兒過夜。
這個決定不是現在才有的,在來之前就想好了。
在縣城的家裡,在學校裡她考慮了很多,要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,必須要膽子更大一些。
所以,她坐在屋頭根本不想走,深埋著頭,臉兒紅撲撲的,心跳也同樣狂熱。
蘇童在找電筒,也不看她的臉色。
天已經黑透了,路上這時候根本看不見一個人影,農民們早已收工在家歇著了。
蘇童想,無論如何也要把楊慧林送回縣城,否則明天會發生天大的事出來。
明天,或者是後天以後,楊慧林可能就不是未來的大學生了,而是跟自己一樣,一個地地道道的小農民。
他媽早已經睡下了,堂屋裡隻有他們兩個,楊慧林坐了一會就悄悄跑蘇童的房間裡去了。
那張床是新做出來的最簡單的床,鋪上了厚厚的稻草,坐上去充實也軟彈。
她脫了鞋子,像是很累的樣子,側著身子躺了下了。
蘇童突然專了進來,手裡逮著一截竹筒,一頭用棉花做成了一個火把,竹筒裡面灌滿了煤油,身上還帶了一些,可以照到縣城。
“嘿,”他問,在門口那兒站著,“你躺在那兒幹什麽?”
楊慧林背對著他,雪白的小腿正露在外面。
在燈光的照耀下,那皮膚像塗了一層羊脂膏一般的光亮。
她一臉的嬌羞,用手捂住雙眼,在等待,也害怕那一刻的到來。
“沒幹什麽。
”她說,懶懶的,“我有些累,走不動了。
”
“那可不行啊,你不可以在這兒過夜。
”
楊慧林聽他那口氣很重,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。
“你什麽意思?”楊慧林問,臉上的表情很複雜,既傷心又驚訝。
“什麽什麽意思,我送你回縣城。
”
楊慧林的淚水奪眶而出,不跟他說廢話了,一下子跑了出去,消失在黑暗中。
蘇童一面舉著火把,沿著那條小路一直尋找。
心裡如火燎,嘴裡在呼喚,然而回答他的隻有夜色。
到了那個埡口上,他在這兒坐了下來,六神無主,同樣的眼睛也潮濕了。
他知道楊慧林的心,所做的一切太不容易了。
可是他沒有辦法跟她走到那一步,那是對她的不公平,是對她私有的侵犯。
“慧林!
”他呼喚著說,“我對不起你,你在哪兒?”
接著,他又繼續往前走,一路喃喃自語的說的都是自己的不應該。
都過去大半個小時了,依然沒有看見人影。
他痛恨自己,給了自己兩個響亮耳光。
做出了一個常人不能理解的動作出來,在黑夜裡仰望天空,面部猙獰的痛苦了好久。
他也許不是最愛她的,卻是最擔心她的,同時也有一種失去了她的失落感。
這麽些日子裡,若不是楊慧林陪著,他是一個孤獨又可憐的家夥。
人家為他驅散了寂寞,帶來了歡樂,在精神和物質上都有很大的幫助。
剛才,不知道為什麽,既然說出了那樣的話?
糟糕透了,被她誤解成真了,人也消失不見了,一切像是隻在夢裡遇見過這樣一個人似的。
看不見了,也抓不住了。
天空瞬亮吧,我想看見她!
他正這樣悲觀,正這樣痛情絕情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噗嗤噗嗤的笑聲。
“慧林!
是慧林嗎?”他呼喚了一聲,試著忐忑的問,眼睛緊跟著那個傳來聲音的方向凝望過去。
眼前一片黑暗,一點兒希望也像是沒有。
一個人突然冒了出來,還沒有看清那人是誰?那人就抱住自己啃個不停。
那種熟悉的進攻方式,隻有楊慧林才有,還有那熟悉的味道。
愁濃的夜色使人孤憂,他再也不敢那樣了,隻好任她瘋狂的去瘋。
一會過後他問:“你去哪兒了?”
她笑嘻嘻的回答:“我就在你的身後。
”
“你可不能這樣,剛才把我嚇死了。
”
“原來你也知道擔心啊。
”
那火把原本已經熄滅了,蘇童想點上它,可楊慧林不乾。
她需要這片漆黑,想做什麽就做什麽。
即使有人,人家也看不見。
他們又說,在那兒雙雙站著,依靠在一起。
“剛才那話我沒有說明白。
”蘇童說。
“那你重新說,如果沒有理,今晚你就要了我。
”
楊慧林的這句話依然使蘇童膽顫心驚的。
“你知道嗎,咱們蘇家彎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看。
”
“那又怎麽樣?”
“明天,咱們的事,他們全知道。
”
“知道又怎樣?”
“他們知道了,學校也就知道了,那你的書還怎麽讀下去?”
楊慧林沉默了,流淚了,把蘇童緊緊地摟著,一刻也不願分開。
“你知道嗎?”她哭訴著說,“我有多愛你,有多舍不得你。
隻要一天不看到你心裡就發慌,生怕你跟別的人一起過了。
”
蘇童感動了,他說:“你放心,現在,除了你,跟我一起過的隻有石頭跟泥巴。
”
“嗯!
”楊慧林點了一下頭,把頭又仰望著,像看頭頂上的星星那般,“我要你你好好親我一回。
”
……
其實她根本不舍得就此離開,也更不會以這種方式,小氣又顯得極端。
而是出門藏了起來,在牆的後頭悄悄盯著看。
蘇童出來找她,目睹了整個過程中的那片慘淡。
她呢,躲在暗處像一個復仇者一般的高興。
繼而又悔恨為啥要去捉弄最心愛的人。
本想早一點跳出來暴露給蘇童看,又見他喃喃自語,便一直悄悄跟在後頭,隻想聽他究竟在說些什麽?
蘇童把楊慧林送回了縣城,返回來剛到家時天色已經微微亮了。
今天像是公社逢場,幾個趕早集的人已經開始走在路上了。
幾天後的一個深夜,一輛拖拉機轟隆隆沿著一條泥巴公路的來到了蘇家彎的埡口上,有兩個人各自扛著一件東西往蘇童家裡去了。
轟鳴聲吵醒了熟睡的人們,誰也沒有在意這輛拖拉機到這兒來是幹什麽的,隻當它跟往常一樣,拉肥料或裝糧食的。
翻一個身後照例睡覺,因為天亮了又是一天的勞累。
不過,林小端趁蘇傳林出去的功夫倒是起身從窗戶那兒瞅了一陣熱鬧。
蘇傳林因鬧肚子正提起褲腰帶往茅房跑,他看見拖拉機的車燈雪亮,正端端照在通往蘇童家的那條小路上。
隱隱約約中看見兩個人,一前一後正從車箱上跳了下來。
接著,一人扛起一個長東西,沿著那條小路正往蘇童家裡走。
蘇傳林來了興緻,連拉稀這樣憋人的事也不管了。
他悄悄的摸了過去,在那條小路的一側,那兒有一塊大石頭,他藏在石頭的後面往近了一瞅,路上走來的兩個人隻認識一個,一個陌生人,另外一個是開拖拉機的來福。
他們扛著的兩件東西正是楊明清的農機,一件是播種機,一件是施肥機。
那種農機不是很重,因此那兩個人走的輕巧也快性。
到了蘇童的家門口,一個人上去敲了門。
門開了,他們沒有逗留,放下東西轉身就走。
蘇傳林看見,開門的人正是蘇童,離的很近,連錢也沒看見他付過。
不過,他也沒有那些錢。
這一定是些昂貴的東西,蘇傳林一面考慮,一面往自家茅房那兒走。
臨晨天還沒有亮起來,蘇傳林就出門了,出門之前跟林小端交代今天若有人找他,就請那個人去縣城複合肥廠,因為自己需要肥料,最好是找他的那個人能夠盡快與他在縣城會面。
其實他並沒有去縣城,而是在中途轉道去了公社。
他買了一頂可以遮住眉心的帽子,再要了一條黑色的圍巾把嘴也捂了起來。
接下來,他去派出所,要把昨天晚上看的一切告訴裡面的民警。
他要報案,他們生產隊昨晚出現了一夥竊賊,裡外勾結,打的火熱。
蘇童的家就是賊窩。
他要告訴民警同志們生產隊已經不安全了,說不定哪天自己的小命也丟了。
那道大門敞開著,他走了進去。
兩位民警同志正坐著,一個在低著頭在想著什麽,另一個低著頭正在小本上寫著什麽。
寫字的那位民警聽見了腳步聲,擡頭一瞄,一個頭戴圓帽,臉上捂住圍巾的人正把他盯著看。
很快,蘇傳林客氣的笑了一下,彬彬有禮的說:“民警同志,你們辛苦了!
”
“不辛苦不辛苦。
”那位民警強調著說。
“我是來報案的。
”他說。
這時候,想問題的那位民警已經注意到了他。
“是一件什麽樣的案子?”這個民警問。
“昨天晚上……”蘇傳林說。
兩位民警討論了一下,覺得很有必要出警。
他們讓蘇傳林稍微等一下,他們要去請示,並且極有可能要帶上一些必要的工具。
“不,”蘇傳林說,“民警同志,我得馬上走。
你們的保密制度我是相信的,並且那也是你們制度裡面的一條。
”
蘇傳林說完就走了,出了那條街把帽子和圍巾一甩,馬上搭車去了縣城,還故意在複合肥廠開了半噸肥料。
一點時間也不敢耽擱,找了一輛拖拉機連同那些肥料很快就回到了蘇家彎。
他回來就問林小端:“今天有人來找我嗎?”
“沒有。
”林小端回答。
“活見鬼!
”
“你怎麽買那麽多肥料?”林小端問。
“跟一個人合夥的。
”
“誰?”
“就是今天要找我那個人。
”
“喔,他沒來。
”
令蘇傳林感到很遺憾的事,蘇童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,已經被那兩個民警同志抓走了。
而是剛從地頭回來,肩膀上扛著的那件長東西,居然是一塊鐵疙瘩做成的機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