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0章 我爲檐上三寸雪
夜裏,幾番缱绻,緩過氣來,傅秋芳兀自撐腮凝思,兀自不肯睡去。
李惟儉知其心思,笑着撫弄其身,問道:“怎麽還不睡?
”
傅秋芳笑道:“妾身一時間睡不着呢。
”
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個兒先前被那一番話激得心潮澎湃,隻轉而蹙眉道:“說來寶姑娘也是可憐見的,攤上這般母親與兄長。
”
李惟儉道:“你還說寶姑娘?
你兄長這月又來信箋了吧?
”
傅秋芳先是苦惱不已,跟着悠悠道:“兄長還不死心,一心念着做官兒。
”
“那你是如何想的?
”
傅秋芳白了其一眼,道:“我還能如何?
順着兄長,隻怕給老爺惹來麻煩。
如今不過是拿話哄了他,免得他沒了心氣兒再想不開。
”
有些話傅秋芳沒說,兄長那邊廂好答對,不過是虛言應付罷了。
倒是她那嫂子,也不知何處掃聽到傅秋芳攀上了高枝兒,這幾日尋上門來,虛情假意抹了眼淚,隻道爲其兄長傅試一直守着。
傅秋芳又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,哪裏肯信這般言辭?
打發了一番,不想轉頭兒又尋了過來。
想起方才薛姨媽的窘态,傅秋芳暗自警醒,她那嫂子本就是個拎不清的,不拘她如何作想,總要快刀斬亂麻将此人打發了才是。
拿定心思,回過神來,就見李惟儉已然睡将過去。
傅秋芳便小心提了錦被覆住其胸腹,又貼在其臂膀上,心下隻覺無比安穩,不片刻就睡了過去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轉過天來,莺兒穿過凸碧山莊,自大主山下來,随即進得蘅蕪苑裏。
寶钗閑坐床前,正撐腮凝思。
莺兒将小丫鬟打發了出去,湊過來道:“姑娘——”
寶钗回過神來,看向莺兒道:“如何?
”
莺兒道:“收了,兩位嬷嬷沒口子的謝姑娘呢。
”頓了頓,莺兒納罕道:“好端端的,姑娘送她們物件兒做什麽?
”
寶钗沒應聲,起身落座梳妝台前,尋了根金簪來,莺兒趕忙搶過爲其插上。
主仆二人也不言語,須臾便出得蘅蕪苑,出了大觀園,朝着東北上小院兒而去。
同喜一早兒便在院門前觀量,眼見寶钗與莺兒來了,緊忙引着其入内。
“太太,姑娘來了。
”
寶钗閃身進得内中,薛姨媽神情枯槁,瞥了其一眼這才起身扯住寶钗的雙手:“我的兒……”
“媽媽。
”事涉姑娘家清名,寶钗看了四下一眼。
薛姨媽就道:“你們都下去吧,不用伺候了。
”
衆丫鬟應聲退下,薛姨媽這才道:“我的兒,李家應了。
這事兒,便算是遮掩下了。
就怕下頭丫鬟、婆子說嘴。
”
寶姐姐面上娴靜,颔首道:“下頭人要說便說去,這園子裏的姑娘又有哪個不被說嘴的?
前頭還有婆子說四姑娘不是親生的呢。
”
寶姐姐想的分明,隻消堵住李家與鳳丫頭的嘴,那萬事都好說。
至于下頭人說嘴,真真假假、以訛傳訛的,又有哪一句是真的?
且賈母本就不待見她,有心促成金玉良緣的乃是姨娘王夫人,隻消王夫人笃定,再是流言蜚語寶钗也不怕。
再者,這幾年薛家沒少往下頭抛灑銀錢。
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,看在那銀錢的份兒上,料想流言也不會奈她何。
因是寶钗略略放下心事,雖說如今把柄落在鳳丫頭手裏,可總有轉圜之機。
至不濟,來日順着鳳丫頭之意就是了。
轉念寶钗又道:“媽媽可曾好生與哥哥說了?
”
“說了!
怎麽沒說?
”薛姨媽蹙眉道:“掰開來、揉碎了,也不知費了多少口舌。
奈何你哥哥是個拎不清的,如今還梗着脖子隻道是爲了你好。
”
寶钗頓時哭笑不得。
好一個爲了自己好,此番險些毀了自己清名,再來一遭,自己哪兒還有臉面苟活?
薛姨媽又道:“偏生他又這般大了,總不能學着你姨娘待寶玉那般,将你哥哥關在家裏。
”
寶姐姐又是一陣心累。
她在金陵也見過世家纨绔,可不過是飛鷹走馬、依紅偎綠,人雖不上進,卻也不曾闖下大禍來。
他這哥哥倒好,總是孝順媽媽、維護妹妹,偏偏每每好心辦壞事。
如今寶姐姐巴不得她那兄長也學着纨绔一般每日耍頑胡鬧,好歹不會惹來禍事,這薛家的家業雖會敗落,卻也不會敗落個一幹二淨。
若僥幸後輩子弟有能奮進的,說不得薛家還會再發迹。
如今這般,寶姐姐隻覺擡眼一片黑,半點前程也瞧不見。
想到此節,寶姐姐心下酸澀不已。
她爲了薛家抛卻萬千,連當日那心中的漣漪都強行壓下,時常服用冷香丸壓制心火,可到頭兒來得了什麽?
什麽都沒有!
早知如此,若順了自己本心,說不得反倒比如今還好些呢。
母女二人默然半晌,薛姨媽就道:“我昨兒回來的遲了,薛蝌這才沒登門。
約莫着,今兒怎也要登門了。
我的兒,咱們須得想想如何應對。
”
錯非薛蟠私下買那勞什子山西煤礦的股子,家中又怎會虧了一大筆銀錢?
二房留在此間的銀錢本就不多,不過二、三萬銀子,再如何,擠一擠也能拿得出來。
偏生因着薛蟠之故,如今怎麽擠也擠不出來。
寶钗就道:“媽媽昨兒不是拿定了心思嗎?
待哥哥娶了夏家女,從嫁妝裏分出一筆給二房就是了。
”
眼見薛姨媽欲言又止,寶钗便起身道:“琴妹妹新來,我這做姐姐的總要去照應了。
媽媽坐着,我先走了。
”
薛姨媽起身追了兩步,張口欲言,卻到底沒說出話來。
心知此番寒了寶钗的心……實則又豈是單單寒了寶钗的心?
想起昨日屈辱,薛姨媽便臊得臉面通紅。
而一切的一切,都是拜薛蟠所賜!
薛姨媽自知不好再央寶钗做的更多,因是隻能駐足歎息,目送寶钗領着莺兒遠去。
卻說寶姐姐往賈母院兒而去,到得内中才知薛小妹被一衆姑娘邀着,這會子正在大觀園中遊逛。
寶钗便陪坐須臾,這才起身去尋。
一路進得大觀園裏,遙遙便聽得怡紅院裏滿是歡聲笑語。
寶钗領着莺兒循聲而去,入得怡紅院裏,就見一衆姑娘正圍着寶琴頑笑。
翠縷道了聲‘寶姑娘來了’,于是衆人紛紛看過來。
寶琴回眸,旋即便是一笑:“姐姐來了。
”
寶钗笑着颔首,仔細觀量,便見寶琴穿了身白綢桃紅鑲邊交領中衣,外罩米黃撒花披肩,下身是一條油綠百褶裙。
這也就罷了,偏生頭上還插了金嵌寶四季花钿兒。
那花钿兒上五紅四綠九枚指甲大的寶石分外惹眼,寶钗禁不住納罕道:“哪兒來的花钿兒?
”
寶琴就笑道:“一早兒老太太見我花钿兒折了,就尋了一件兒給我。
”
湘雲就故作吃味道:“這花钿兒我知道,可是姑祖母壓箱底兒的寶貝,這般疼林妹妹也不見給了她,偏給了伱,可見老太太是真疼你。
”
黛玉乜斜一眼,笑道:“我可不敢與琴妹妹比……隻怕啊,就隻能比得過雲丫頭了。
”
湘雲頓時哼哼一聲。
寶钗就笑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緣法,我也想不到她這會子來了,既來了,又有老太太這麽疼她。
”
湘雲又與寶琴道:“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,就在園裏來,這兩處,隻管玩笑吃喝。
到了太太屋裏,若太太在屋裏,隻管和太太說笑,多坐一回無妨;若太太不在屋裏,你别進去,那屋裏人多心壞,都是要害咱們的。
”
衆人一并笑将起來,寶钗也笑道:“說你沒心,卻又有心;雖然有心,到底嘴太直了。
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。
說來,可曾序過庚齒了?
”
湘雲頓時明媚笑道道:“序過了,琴妹妹是臘月的,比我小了半月,隻比四丫頭大。
”
正說着,隻見琥珀走來,笑道:“老太太說了,叫姑娘們别管緊了琴姑娘。
她還小呢,讓她愛怎麽樣就怎麽樣。
要什麽東西隻管要去,别多心。
”
一應人等都應了,寶钗心下雖明知賈母心思,這會子也不免吃味,便笑着輕推寶琴,道:“你也不知是哪裏來的福氣!
你倒去罷,仔細我們委曲着你。
我就不信我哪些兒不如你。
”
湘雲因笑道:“寶姐姐,你這話雖是玩話,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。
”說着咯咯咯笑着看向黛玉。
黛玉也笑,扯了寶琴摟在懷裏,意有所指道:“我見了這個妹妹就好似親妹妹一般,可比某個丫頭強百倍。
”又看向寶琴道:“妹妹不妨搬來我的潇湘館可好?
”
琥珀就道:“不好不好,老太太還稀罕着呢,可舍不得放了琴姑娘去園子裏。
”
衆人又是一通笑,探春便過來道:“方才一打岔,倒是讓琴妹妹緩了好一會子。
”
寶钗笑問:“這是怎麽話兒說?
”
迎春就道:“還能如何?
幾個丫頭各自出了閨詞留韻,爲難琴妹妹呢。
”
寶琴展顔明媚道:“這有何難?
緩了一緩,我如今倒是有主意了。
”
當下丫鬟送來筆墨,衆人散落圍觀,便見薛小妹灑然落座,提筆落墨。
寶钗湊近觀量,卻是以卷簾待燕、對鏡簪花、翦燈聽雨、倚闌垂釣四題,各留韻留、奁、焦、光,做下四首閨閣詞阙來。
寶钗自問,這般刁鑽的題目,隻怕她也好抛費好一會子光景方能應對了。
卻見薛寶琴提筆書就,半點也不曾停歇,因是寫下四張紙箋來。
湘雲最愛鬧騰,待其寫過,便抽在手中誦讀。
須臾,一阙寫過,名爲卷簾待燕,湘雲便誦道:“東風影裏罷梳頭,窗外呢喃聽不休。
藻井待棲雙玉剪,筠簾初上小銀鈎。
疑将軟語商量定,似有柔情宛轉留。
銜得新泥重補葺,餘香猶記舊妝樓。
”
誦罷,衆女紛紛颔首稱贊。
待須臾,又一阙誦讀開來:“初晴小雨柳纖纖,曉起臨妝暖氣添。
欲效遠山眉淡掃,喜簪嫩蕊手輕拈。
鴉鬟翠膩雲三繞,鸾鏡光涵月一奁。
甲煎濃薰頻顧影,爲留香久自垂簾。
”
黛玉聽罷,真心贊道:“這個妹妹好才情。
”
探春實話實說道:“真論起來,隻怕與林姐姐、寶姐姐也不差呢。
”
薛小妹也不推卻,笑着繼續落墨。
第三阙出來,湘雲誦道:“羅衣初換舊輕绡,一瓣心香手自燒。
不解離愁栽豆蔻,爲聽驟雨種芭蕉。
銀鈎字細書清楚,紅燭風微影動搖。
賦到秋聲人意懶,已涼天氣乍長宵。
”
湘雲向來都是‘真名士自風流’,瘋起來能爬樹,雅起來焚香、撫琴、作詩,樣樣都能來。
這會子也被薛小妹的才情動容,丢了紙箋攬住寶琴道:“好妹妹,我這怡紅院空曠得很,不若我去求了老太太,你就搬來吧。
”
寶琴笑道:“雲姐姐先去與老太太說過再說。
”
琥珀也不急着回話兒,隻在一旁用心記憶,又催促道:“琴姑娘還剩下一阙呢。
”
“這就來。
”
說着,寶琴又将第四阙寫就。
湘雲又抄起來誦讀:“手倦停針夏日長,綠陰深護小橫塘。
參差荇藻朱魚隐,曲折闌幹翠蓋張。
倒映靓妝花妒色,慢沉香餌水搖光。
借他短釣消炎暑,受用臨池六月涼。
”
四阙閨閣詞書就,便見寶琴歪頭朝着衆人笑将起來。
那笑容裏有些小得意,落在衆人眼中不但不讨嫌,偏生還極爲讨喜。
因是黛玉與湘雲一人扯了寶琴一隻手,直說恨不得劈開來,一人一半帶了回去。
怡紅院裏笑鬧聲陣陣,獨寶钗面上笑着卻不發一言。
她心下暗驚不已,不想這個堂妹品格竟這般出彩!
容貌勝過她三分,才情隻怕也要勝三分!
虧得年歲還小,不然有寶琴做比,誰人還會記得她寶钗?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這日下晌時,寶琴陪着賈母說過好一會子話兒,便又來大觀園中遊逛。
先行到得怡紅院,兩隻仙鶴見得寶琴,遠遠便迎了上來,随即一衆鳥雀、綠頭鴨、花鸂鹇、彩鴛鴦也圍了過來。
寶琴笑着一抖衣袖,将方才藏的碧梗米粒自帕子裏抖落出來,頓時引得一衆水禽瘋搶。
寶琴咯咯咯笑着:“都有都有,慢些吃。
诶?
你們兩隻仙鶴就莫要搶了,自行去尋魚兒不更好?
”
兩隻仙鶴聽了,叫過幾聲,便扭身而去。
寶琴提了裙裾起身,正要離去,擡眼便見湘雲正倚門納罕觀量。
“雲姐姐?
”
湘雲眼睛瞪圓,贊道:“琴妹妹竟還有這般本事?
”說着快步行來,扯着寶琴上下觀量:“這怡紅院裏兩隻仙鶴最是欺軟怕硬,我剛來時每日都追着啄我。
後來我舍了魚兒投喂,這才逐漸養熟了。
啧啧,琴妹妹又是怎地收服的?
”
寶琴道:“我也不知……許是與它講了道理,就說通了?
”
“哈?
”湘雲猶疑不已,撇開寶琴追了仙鶴幾步,嚷道:“鶴兒鶴兒,去捉了魚兒給我可好?
”
兩隻仙鶴理也不理湘雲,邁着大長腿相攜而去。
“什麽嘛,根本就沒用。
”
湘雲又返身回來,扯了寶琴就走。
“雲姐姐?
”
“走走,潇湘館有鹦鹉,還有一窩大燕子,且看看你的本事。
”
兩個姑娘牽了手,一道兒往潇湘館而去。
這會子黛玉方才午睡過,正在書房裏教着鹦鹉學舌。
紫鵑引了湘雲、寶琴進來,黛玉笑道:“你們怎麽來了?
”
湘雲獻寶道:“林妹妹可知,琴妹妹可是有大本事在身呢。
不信你看——”扭頭看向寶琴,寶琴笑笑,沖着那綠頭鹦鹉招招手:“好漂亮的鹦鹉,來。
”
那鹦鹉‘嘎’的一聲,撲騰着翅膀轉眼便落在了寶琴手中。
寶琴探手撫其頭,那鹦鹉竟無比享用地閉了眼。
黛玉驚奇不已,紫鵑更是訝然道:“這鹦鹉隻與我們姑娘親近,素日裏誰靠得近了都會張牙舞爪。
也是稀奇,怎地這般親近琴姑娘?
”
湘雲得意道:“這算什麽,怡紅院裏兩隻仙鶴都極聽琴妹妹的話呢。
”
此時雪雁自外頭追進來,聽得這般玄奇,禁不住道:“許是仙鶴、鹦鹉都通人性,不知換了旁的,琴姑娘還靈不靈?
正好大奶奶那稻香村就養了不少雞鴨鵝,不若咱們也讓琴姑娘去試一試。
”
黛玉便道:“多嘴,你當琴姑娘是賣藝的不成?
”
雪雁頓時吐了吐舌頭,寶琴卻爽快道:“我也納罕,從前隻是貓兒、狗兒、鳥兒與我親近,倒是不知雞鴨鵝又怎麽說。
嘻,不若咱們一道兒去試試?
”
湘雲立時應聲符合,又催着黛玉也來,于是三個姑娘出了潇湘館,又往稻香村而去。
一行人經過藕香榭,恰此時惜春便在内中作畫,聽得動靜也出來觀量,而後也随在一旁去瞧熱鬧。
須臾到得稻香村,此時内中隻留了丫鬟碧月看家,素雲與李纨去了王府,賈蘭這會子在隔壁跟着先生學實學。
一衆姑娘、丫鬟叽叽喳喳說笑而來,引得碧月出來觀量,問明緣由,心下也驚奇不已,忙引着寶琴到得雞舍前。
碧月便指着一抱窩母雞道:“琴姑娘來的正好,這老母雞最是護蛋,每次取雞蛋總會被它啄上幾口,琴姑娘不妨與它好好兒說說?
”
“好。
”
寶琴應下,行到雞窩左近蹲踞下來,與那老母雞對視了半晌,随即道:“碧月姐姐,勞煩尋些谷子來。
”
碧月答應了,自有小丫鬟送了谷子來。
寶琴捧了一小捧,與那老母雞道:“又沒公雞踩蛋,你孵了也是白孵,不如咱們換換,我用米換你的蛋可好?
”
“咕咕咕——”
“那說定了,不許反悔。
”
寶琴将谷子灑在母雞身前,随即探手自母雞身下取了雞蛋來。
一枚、兩枚,轉眼将四枚盡數掏了出來。
衆人無不稱奇,黛玉更是過來扯了寶琴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。
黛玉本就是個憐花惜草的性兒,潇湘館裏有一窩大燕子,每日她都叮囑了紫鵑、雪雁莫要放下紗簾,免得大燕子進不來再餓着小燕子。
眼見寶琴與鹦鹉、母雞都這般親近,便暗忖寶琴定然心地極柔軟,不然也不會惹得鳥獸親近。
湘雲也來摟着寶琴道:“小娘子好手段,我都想搶回去做個壓寨夫人了。
”
正說着話,忽而便自稻香村前奔過去一貓一狗,寶琴搭眼瞥見,便笑問:“聽說鳳嫂子養了狗兒,莫非便是那隻?
”
原本的吵嚷霎時間安靜下來,碧月瞥了眼,低聲說道:“那貓、狗原本都是東府秦大奶奶所養。
後來秦大奶奶發喪,東府又……正趕上修園子,那貓兒、狗兒就蹿到這邊廂來。
如今是我家奶奶養着,每日給些剩菜剩飯,餘下光景都任憑它們兩個四下打鬧。
”
寶琴新來,還不知甯國府之事,隻是懵懂點頭。
湘雲便轉而打趣道:“琴妹妹,聽聞你哥哥今兒去了梅翰林家,說不得就要好事将近了呢。
”
寶琴明媚皓齒一笑:“這卻不好說了,不過雲姐姐倒是一早兒就小聘了。
”
湘雲頓時張牙舞爪過來:“好啊,才說你一句就來打趣我,看我不給你個好兒!
”
未時過,衆人各自散去,寶琴走時遙遙聽得貓叫,便循聲找了過去。
一路過石洞、盤道,過得凸碧山莊,卻在東角門左近的長廊曲洞處瞥見一隻胖貓懶洋洋地蹲踞在房檐上。
寶琴仔細觀量,卻見那貓兒頭頂一塊與尾巴都是墨黑的,她也不曾讀過相貓經,隻覺這貓兒生得好生别緻,因是便連連招手:“你是誰家的貓兒?
可瞧見打鬧的一貓一狗?
”
拖槍挂印懶洋洋躬起腰身,定睛觀量寶琴幾眼,喵喵兩聲,縱身便直奔寶琴懷中而來。
“诶唷。
”寶琴一個趔趄,趕忙将胖貓抱住,頓時笑個不停:“你這貓兒厚臉皮,怎麽上來就要人抱?
”
貓兒甩了甩漆黑的尾巴,沒吭聲。
寶琴便寵溺地爲其抓着頭頂,貓兒立馬發出舒服點呼噜聲。
偏在此時,有呼喚聲自圍牆另一邊傳來,聽聲音是兩個女子。
“大将軍,跑哪兒去了?
”
“大将軍快回來,今兒有魚喲。
”
寶琴這才明悟,盯着胖貓道:“原來你叫大将軍……這名兒好生古怪,也不知什麽由頭。
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未時前,李惟儉早早回返家中。
傅秋芳還不曾歸來,隻紅玉在家中處置庶務。
李惟儉在書房略略休憩片刻,便有仆役來報:“老爺,薛蝌求見。
”
李惟儉撇下書冊道:“此人與我有舊,徑直帶來書房見我。
”
仆役應聲而去,片刻後引着一少年入得内中。
那薛蝌一别經年,身形又長了不少,瞥得李惟儉,薛蝌趕忙躬身長揖:“在下薛蝌見過李伯爺。
”
李惟儉颔首笑道:“一别經年,文鬥風采更勝往昔,莫要客套了,坐吧。
”
薛蝌聽得此言,頓時心下大喜!
當日廣州情形,于薛蝌而言自是天大的麻煩,可他也知曉,于人家李伯爺而言不過是随手而爲的小事罷了。
來時薛蝌甚至想着人家李惟儉早已将那事兒忘了,此番接見,許是看在薛家的臉面上。
如今徑直喊出其表字,可見李伯爺不曾忘了他,如此倒是省了許多麻煩。
薛蝌趕忙笑着拱手:“不想伯爺還記得在下,當日錯非伯爺出手,在下說不得還要在廣州盤桓多日。
”
李惟儉擺擺手,示意其落座:“些許小事,文鬥不用一直記挂着。
你此來京師,可是有旁的事兒?
”
薛蝌挨着半邊屁股落座,聞言又欠身道:“回伯爺,在下此番來京師,蓋因母親身子不大好,生怕耽擱了小妹婚事。
”
“哦?
”
“伯爺不知,我父早年行走天下,曾解囊助一舉人趕考,不意那舉人當科高中二甲第三名。
其人感念父親恩德,加之家中新得了小妹,便與家父說定了娃娃親。
如今小妹眼看除服,母親擔心自己拖累了小妹婚事,這才……”
“原來如此。
”
“此爲其一。
”
李惟儉樂了:“這般說來還有其二?
”
那薛蝌肅容道:“在下此番願拜在伯爺門下,願附伯爺尾翼。
”
李惟儉頓時大笑不已。
眼前的薛蝌年歲雖不大,卻爲人沉穩,知進退,看其神色便知是心知極堅之輩。
如今李惟儉各處應聲鋪展開來,正是人手緊缺的時候,連那丁家兄弟都各自管了差事,這薛蝌不知能爲如何,不過隻消稍加培養,隻怕起碼就是另一個賈芸啊。
笑過,李惟儉明知故問道:“這卻奇了,京師中高門大戶無算,文鬥爲何偏偏要投在我門下?
”
薛蝌便道:“伯爺創辦水泥務,惠及江南百姓。
尤其昆山父老,無不感念伯爺恩德;再者,伯爺造物之能無人出其右,在下自幼随着父親行商,各地風貌都略知一二。
若得伯爺所用,想來定有一二長處爲伯爺看中。
”
“好。
”李惟儉連連颔首道:“文鬥既這般說了,我也不打官腔。
你先處置家中事務,待處置過來再來我府上,我打算先将文鬥安置在武備院,待鍛煉一二年,看情形再行安置。
”
薛蝌趕忙應下。
他心下自知,李惟儉既然這般說了,雖不曾提及什麽差事,可料想好歹有個官身。
便是不入流的雜品官,待悉心盡力一二載,總有謀求升遷之機。
因是又長揖到底,感念道:“伯爺恩德如同再造,往後伯爺有事兒盡管吩咐,在下若有推诿,盡管讓雷——”
“诶?
”李惟儉笑道:“我信文鬥,又何必賭咒發誓?
”
薛蝌重新落座,李惟儉又問起江南情形,薛蝌事無巨細,一一作答。
江南本就是繁華之地,因着水泥務,水患少了許多,各處織場星羅棋布,自松江一路綿延到蘇州,爲趕海貿之期,常有織場挑了煤油燈日夜趕工,去歲蘇州月餘光景不見星辰,一時間引爲奇談。
因着鍋駝機之故,省去了不少人工,各色織造物比照往年便宜了兩成還多。
饒是如此,那幫子士紳一邊廂埋怨不休,一邊廂加緊自京師訂購鍋駝機,織場一個接一個地開将起來。
說過好的,那薛蝌又道:“隻是如今織戶怨言頗多。
因着鍋駝機之故,如今各處織場隻要好手,那手藝差的便沒了生計。
聽聞三月裏松江鬧了一場,其後被官府彈壓下來。
在下擔心,長此以往會引得江南生變。
”
李惟儉笑着颔首,心下暗忖,這才哪兒到哪兒?
再者如今步入工業時代,小民作亂又如何敵得過火器化的大順官軍?
正好關外地廣人稀,大不了往後推動各地百姓闖關東就是了。
若往後關東也住不下,豈不正好往南拓土?
李惟儉心下滿意,轉而說道:“你妹妹與梅翰林之子的婚事,可要我送帖子打個招呼?
”
薛蝌忙道:“此事在下處置就好,不勞伯爺出手。
”
薛蝌心下暗忖,若李惟儉出面,這婚事隻怕就要成了,到時候又如何将小妹送進竟陵伯府?
李惟儉也不曾多想,又與其略略說過幾句話,随即端茶送客。
出得竟陵伯府,薛蝌暗自尋思。
今兒頭晌造訪梅家,那梅家頗爲客氣,卻絕口不提婚約之事。
他初來乍到,不好當場與其撕破臉。
待過後再去一樣,若梅家果然反悔,正好借此将這事兒鬧大。
一則落了梅家臉面,算是爲二房争口氣;二則妹妹名聲有損,正好順勢送入竟陵伯府。
拿定心思,自覺并無疏漏之處,回神便見一魁梧武官自角門進得榮國府。
薛蝌心下納罕,進門時問那門子餘六:“六哥,方才那人瞧着眼生,可是賈家子弟?
”
餘六撇嘴道:“此人姓孫,與大老爺有舊,此番又來尋大老爺。
啧啧,隻怕這回又要失望而歸啊。
”
薛蝌待要追問,餘六卻閉口不言了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卻說送走薛蝌,李惟儉再無旁的雜事,幹脆起身回返内宅。
到得正房裏,卻見隻有紅玉打發着丫鬟、婆子拾掇着院子。
因是便問:“晴雯、香菱呢?
”
紅玉就道:“今兒一早沒看好,大将軍便跑了出去。
原想着晌午總會回來,不料到如今也不見蹤影。
晴雯、香菱、琇瑩急了,帶了丫鬟正滿園子找呢。
”
李惟儉蹙眉道:“春日裏不是方才給大将軍尋了個母貓嗎?
”
紅玉樂不可支道:“還說呢,剛開始兩個貓兒還極親近,夜裏大将軍也不亂叫了。
可不知怎地,待一入夏,那大将軍就發了性子,有事兒沒事兒尋了那貓兒就打。
那貓兒吃受不住,前幾日就跑丢了。
”
李惟儉樂道:“這大将軍不當人子啊。
”
尋思左右無事,李惟儉便離了西路園,朝會芳園尋去。
自登仙閣左近角門入内,轉過悅椿樓,遙遙便見晴雯等正在凝曦軒左近叫着‘大将軍’。
待李惟儉到得近前,忽而就聽牆後有清脆女聲道:“你們要尋的大将軍,可是頭頂、尾巴都是墨黑的?
”
香菱最喜大将軍,聞言趕忙應聲:“正是,還道是跑丢了,原是去了隔壁。
勞煩這位姑娘将貓兒送了來。
”
那女聲便道:“這肥貓不走,不若姐姐來接?
”
香菱時常去大觀園裏尋黛玉,聞言便應承道:“好,那勞煩姑娘稍待。
”
笑着與李惟儉颔首,香菱提了裙裾,過得木橋,與守門的婆子言語一聲,随即進得大觀園裏。
過得半晌,香菱抱着大将軍回返,眼見李惟儉正與晴雯觀量水中遊魚,香菱便道:“四爺猜猜我方才瞧見了誰?
”
李惟儉略略思忖,便道:“莫非是寶琴姑娘?
”
香菱訝然:“四爺怎知?
”
“呵,那聲音不曾聽過,近來又隻薛家二房姑娘來了園子,除了她還能有誰?
”
香菱便笑道:“方才見了寶琴姑娘,我才知什麽叫絕色。
老天,也不知彙聚了多少精華靈秀方才生出這般的姑娘來。
”
絕色?
薛寶琴?
李惟儉眨眨眼,想起劇中寶琴模樣,隻覺荒唐。
忽而又想起,此間可不是劇中啊!
寶钗與劇中有七分相像,黛玉卻隻有三分相類。
餘下的二姑娘、探春、惜春等,無不與劇中相去甚遠。
這般想來……嘶,莫非那薛小妹果然是絕色不成?
常言道‘飽暖思淫欲’,李惟儉一路順風順水,如今事業慢慢鋪展,一切都朝着他所希冀的情形發展。
且如今這般年歲就已是二等伯,實在宜緩不宜急。
因是自打從青海回返,他便不免有些縱情聲色。
傅秋芳許是瞧着其身量莫說是十六,怕是二十也有了,這才不曾出言相勸。
甫一聽聞那薛小妹是人間絕色,又品貌上佳,李惟儉不免動了心思。
雖如此,他心下卻不急切,隻瞧着香菱道:“難得有姑娘入了你的眼,既如此,往後不妨與琴姑娘多往來着。
”
香菱便颔首道:“不用四爺說,我也要去尋琴姑娘呢。
”
這一日再無旁的事兒,轉過天來,香菱果然去了大觀園裏。
先去尋了黛玉,黛玉極喜香菱這個弟子,言談間便笑道:“如今可不好說我擅詩詞了,新來的琴妹妹作起詩詞好似信手拈來,又渾然天成。
”
香菱哪裏肯信:“師父可莫要哄我。
”
“哪個哄你了?
不信你瞧這四首。
”
黛玉當即将昨日薛寶琴所作推給香菱瞧,香菱看罷隻覺唇齒留香,字裏行間的才情讓其豔羨不已。
黛玉瞧其情形,就笑道:“你才學了多咱?
有才情在,過上三兩年,說不得連我都比不過你呢。
”
香菱就笑道:“這話兒卻是哄人了。
我可是有自知之明,再如何,又怎能與師父比?
”
黛玉俏皮道:“豈不聞青出于藍勝于藍?
”
頑笑一陣,香菱又見識了寶琴‘招蜂引蝶’‘控鶴伏虎’之能,頓時驚奇不已。
待下晌回返竟陵伯府,恰逢李惟儉回返,便叽叽喳喳圍着李惟儉好一通念叨。
“四爺,琴姑娘才情連林姑娘都佩服呢。
”
“嗯。
”
“四爺,琴姑娘還有奇技,不拘是貓兒、狗兒,但凡飛禽走獸,招手既來,且好似能聽懂琴姑娘說話一般。
真真兒是玄奇!
”
“嗯嗯。
”
香菱觀量李惟儉神色,見其隻是盯着書冊,便笑道:“也是奇了,這般奇女子,四爺竟不想着去瞧一瞧?
”
李惟儉丢下半晌不曾翻動的書冊道:“你才古怪,哪兒有鼓動老爺我去瞧旁的閨閣女子的?
”
香菱便道:“姨娘就說過,四爺這般男兒,早晚會引得姑娘們蜂擁而至。
與其讓那不知根底的來了家中,我瞧着倒不如尋些知根知底的來,也免得來日家中雞飛狗跳。
”
李惟儉頓時哭笑不得,逮着香菱好一番撫弄,心下卻愈發好奇,那薛寶琴果然是天仙不成?
往後幾日,起初還隻是香菱每日家在李惟儉耳邊念叨,其後又多了個晴雯,隻見過那寶琴一回,回來便贊歎不已。
饒是以李惟儉的心性,這會子也按捺不住好奇,聽晴雯方才說完,起身負手往外便走。
晴雯眨眨眼,趕忙追問:“四爺這是去哪兒?
”
李惟儉頭也不回道:“見天在我耳邊念叨,我倒要去瞧瞧,那寶琴還真是天仙不成?
”
眼見其信步而去,晴雯與香菱盡皆無言。
好半晌,香菱就笑道:“你瞧着吧,四爺回頭兒一準也念念不忘。
”
卻說李惟儉一路自角門進得大觀園裏,負手轉過玉皇廟,眼見到得沁芳亭前,遙遙便見一女子衣袂飄飄,揮舞衣袖,于是每一次揮舞便會灑下一片銀鈴般的笑聲來。
那女子上身穿着銀紅菊花紋樣鑲領粉色斷面交領長襖,下身是一襲朱紅長裙,身形曼妙,看得李惟儉不由得放慢腳步。
他暗暗思忖,這是寶琴,亦或者是那十二個小戲子中的一個?
緩步靠近,這才瞧分明,随着女子揮舞衣袖,那溪中魚兒便成群結隊的一時往南,又一時往北。
行走間踢到石子,發出輕微響動,那女子猛然回首,入得李惟儉眼中,便見‘粉妝玉琢銀盆臉,蟬髻鴉鬟楚岫雲’,好一個絕色的小姑娘!
那小姑娘美得超凡脫俗,直把李惟儉看得一怔,随即便有一言湧上心頭:我爲檐上三寸雪……你是人間驚鴻客!
(本章完)